作者：靳丹阳

银行在跨境业务领域主要面临制裁、洗钱、出口管制以及海外腐败等风险。后两类风险在银行风险管理领域属于新生事物，无论是理论研究还是实务操作目前都寥寥可数，各金融机构对于洗钱和制裁风险的研究相对成熟。制裁风险由于监管规则或法律条款相对清晰（虽然要面临监管自由裁量所带来的风险不确定性），并且风险后果相对直接和严重（主要是巨额罚款以及准入限制），因此经营跨境业务的银行一般会将合规风险管理的精力或资源主要放到这一领域。对于同样是合规风险领域里另一大主题反洗钱而言，虽然起步远早于制裁风险，但对于银行而言，无论是大额和可疑交易报告还是模型研发与甄别，先天都具有典型的“内向型”与“滞后性“特征，即风险研究和管控的重心始终在境内本币业务，并且更为倾向事后报告，而针对跨境业务，也仅仅是将账户资金的跨境转移纳入一般性大额和可疑交易报告范畴，很少研发专门针对跨境交易的特色化模型。此外，由于国内特殊的监管环境，我国与境外机构针对跨境洗钱方面的监管合作频率与范围也有待进一步提升。

但跨境洗钱对于一个国家整体反洗钱管控或社会、经济、金融安全又具有至关重要的作用。在跨境洗钱方面，目前国际上较为公认的国际有组织犯罪组织（包括跨境贩毒组织、跨境非法军火贩运组织、跨境人口贩卖组织等）以及恐怖组织跨境转移非法资金的渠道主要包括三种：现金及有价证券的物理转移、利用资金自由港进行的跨境电汇，以及利用虚假国际贸易转移资金。而中国国内跨境转移非法资金的主要方式则是利用地下钱庄和虚假国际贸易，但是境内外地下钱庄“分号”之间的头寸清算最终还是利用贸易这一方式。

因此虚假国际贸易所带来的“贸易洗钱”在跨境洗钱风险防控方面是无论如何不能忽视的。前文提到过，制裁风险与洗钱风险防范的一个主要区别在于，前者是嵌入在交易“事中”或者“即时”的管控手段，即对于单笔业务的实时管理，而后者更倾向于交易完成后总结交易规律并向监管部门报告有可疑的业务或客户，即对交易的“事后”综合分析（请参考公众号之前介绍制裁和反洗钱区别的文章）。但是从国际最佳实践而言，贸易洗钱风险防范方法主要并非事后的交易分析，而更像是制裁风险防范中的事中管控，即针对单笔贸易金融业务进行逐笔分析，从而发现疑点并采取相应的处理措施，而这正是目前国内所缺乏的。

在这种环境下，中国国内无论是宏观监管还是微观机构层面，对于跨境贸易洗钱的理论研究与实务操作均远落后于西方国家的水平，而贸易洗钱风险管理水平客观上反映了一个国家跨境洗钱研究的整体水平，相比而言从国际反洗钱组织FATF到特定国家或地区的监管部门例如英国、新加坡及中国香港等，均针对贸易洗钱发布了一般性指引，具有较强的指导意义，这也是我国亟需提升的领域。

目前国际上防范贸易洗钱风险一般使用“风险指标（Red flags）”的方法，简单说来就是总结一些业务中所反映出的异常特征，把这些特征列个表做成清单，每当业务人员审核国际结算业务的合规性时，就和这张清单上列举的异常特征一一对照，发现符合的可疑特征后就要进行相应的尽职调查，目的是排除或者确认这些疑点，以便对是否能继续处理这笔业务做出最终的判断。当然可疑特征的选择以及后续的尽职调查方法是一个相对比较复杂的过程，我前几天看到了一篇外资银行合规官写的几个案例，和大家分享一下，希望能否对各位有所启发。

案例一

第一步：通知行收到一笔信用证，具体信息如下：

Applicant: PanoramaIndustries LtdBeneficiary: Sky Dairy SAPort of Loading: BuenosAires, ArgentinaPort of Discharge: Abuja,NigeriaProduct: LivestockTransaction Value: USD1,300,000业务人员拿到这笔信用证后，开展了以下工作：将货物名称与两用物项清单进行比对；对信用证各方开展制裁名单筛查；对信用证各方开展负面消息筛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上述工作完成后，业务人员认为可以将这笔信用证通知给受益人。但是业务部门内的合规人员经过审核提出了以下问题：

货物描述“牲畜”过于宽泛，业务人员未能了解具体的货物名称，因此后续的两用物项筛查实际上也是无效的；卸货港是尼日利亚首都阿布贾，但是阿布贾是内陆城市，无港口；货物价值130万美元，但是由于具体货物未知，因此无法判断价格是否合理；一个非洲国家从南美洲进口牲畜是合理的吗？第二步：在合规人员的压力下，业务人员及客户经理向客户了解到了如下信息：

货物名称是“牛”；实际进口方是尼日利亚的一家高端餐馆，该餐馆的特色是使用从国外进口的牛肉，之前一直从乌拉圭进口牛肉；运输方式使用空运，发货地和卸货地为两地的机场；客户经理认为这笔业务没有问题，因为尼日利亚从国外进口牛肉的情况很常见。第三步：合规人员根据客户经理提供的信息，进而提出了以下问题：

为什么客户改变了一直以来的牛肉进口国乌拉圭，转而从南美洲进口？为什么使用空运运输活体牲畜？运输价值130万美元的牲畜需要多少运费，以及需要租用多少架次的飞机？虽然业务人员和客户经理认为业务没有任何问题，但由于客户无法就上述问题提供进一步的信息，因此合规人员最终拒绝了这笔业务。

案例二

第一步：通知行收到一笔信用证，具体信息如下：

Applicant: Star TobaccoPrivate Ltd, KenyaBeneficiary: SkyElectronics JSC, TurkeyPort of Loading: IstanbulAirport, TurkeyPort of Discharge: NairobiAirport, KenyaProduct: Raw material fortobacco industryTransaction Value: USD14,000业务人员拿到这笔信用证后，开展了以下合规工作：将货物名称与两用物项清单进行比对；对信用证各方开展制裁名单筛查；对信用证各方开展负面消息筛查，没有发现任何问题。

完成上述工作后，业务人员认为可以将这笔信用证通知给受益人。但是业务部门内的合规人员经过审核提出了以下问题：

货物描述过于宽泛，“烟草行业原材料”可以是包括两用物项在内的任何物项；货物重量未知，因此无法开展价格合理性核查；货物价格（14000美元）为整数，货物贸易中，整数字的金额通常被视为一个Red flag。

第二步：在合规人员的压力下，业务人员及客户经理向客户了解到了如下信息：

客户最初不愿提供关于实际货物的信息，后迫于压力，客户称实际货物为以太网交换机、计算机处理器以及内存磁盘；经过查询货物公开市场价格，货物的实际价格均高于市场价格，例如一个以太网交换机的价格约为15美元，但根据出口商提供的发票，每个以太网交换机的价格超过1400美元；相关货物确实可以被用于烟草行业，比如作为办公设备，但是客户最初提供的货物名称“烟草行业原材料”具有一定的误导性；客户关系部门对这笔交易没有任何怀疑，理由是这个客户与该银行合作较为密切，没有理由怀疑客户有任何不当行为。

第三步：合规人员根据客户经理提供的信息，认为基于货物价格不合理以及货物描述的误导性，这笔业务存在问题，客户解释称发票上的信息有误，但未能提供其他合理的证明文件。基于上述原因，合规人员最终拒绝了这笔业务。

案例三

第一步：通知行收到一笔信用证，具体信息如下：

Applicant: Prime ResourcesNigeria LtdBeneficiary: PremierTrading Indonesia PTPort of Loading: JakartaAirportPort of Discharge: LagosAirportProduct: Drinking strawpipesTransaction Value: $4,000业务人员对业务进行了两用物项筛查、制裁名单筛查等工作，未发现任何问题。然而合规人员审核时，发现货物为吸管，并且使用空运运输，但是吸管价格较低，非易腐烂货物，并且占用空间较大（价值4000美元的吸管应该量很大）。

这时，开证行不断向通知行打电话要求尽快通知该笔信用证，合规人员和业务人员共同了解了如下信息：

通知行对于信用证的申请人和受益人都不太了解；开证行威胁通知行立即通知信用证，否则将撤证转给其他银行；客户称之所以使用空运运输是因为马上要到圣诞节，因此需求较急；客户提供了一张空运单副本。第二步：合规人员经过分析，认为存在以下问题：

空运单副本很不清楚；空运提单上显示的运费金额超过42,000美元(即运费是相关产品成本的10倍以上)；使用空运的理由不能令人信服（即由于圣诞节的需求）。每一家健全的企业都应该很清楚自己产品的需求周期，没有企业会为成本仅为4000美元的产品支付4.2万美元的运费。第三步：虽然面临开证行的巨大压力，合规人员经过分析还是拒绝了这笔业务，并且将申请人和受益人列入了内部名单。

以上是我今天想给大家讲的几个小故事。

贸易融资交易可能表面看起来很简单，但是仅仅依靠制裁、两物物项筛查和负面消息名等审查可能是不够的。案例研究表明，要有效地对贸易融资交易进行风险评估，合规和运营人员的警惕性以及对产品和服务本质的理解是必要的。洗钱人员可能会利用各种手段来欺骗金融机构（例如，使用一些模糊的货物表述如“原材料”和“工具”等而不提供实际的产品细节），或者向银行施加压力，尤其是在“最后一小时”，目的是使银行在没有充分调查的情况下仓促做出决定。

因此适用合适的风险指标体系，并且对运营人员、客户经理和合规人员进行适当的培训，是可以识别、评估和防范贸易洗钱的重要工具。

最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也希望大家保重身体，希望国家迅速赢得抗击疫情战役的胜利！